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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章 妖禍 (1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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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月流火,盛夏中的庭州,日落得特別晚,戌時都已過了很久,火紅的艷陽還高懸在西方的博格多山頂之上,將遠方的片片山脊和近處的層層屋頂染成金子般的赤黃。剛剛從春末到盛夏的樁樁危機和變故中擺脫出來,仿佛是為了補償所有的恐懼和傷害,庭州的各族百姓們以愈加巨大的激情投入到日常生活的歡愉之中。日日彌久不落的太陽也來助興,更為這劫後餘生的狂歡推波助瀾,庭州城內外的黃歡歌笑語、曼舞飲宴從晨至昏,幾乎通宵達旦。

庭州雖然早有朝廷建制,刺史府衙門代表著大周天朝的皇權對此地實施管理,然而畢竟是塞外邊城,總和中原大城市的嚴格管制有天壤之別,世代雜居庭州的各族各邦人士更不習慣受太多的拘束,因此漢人在此的統治只以羈縻方式施行。庭州盡管也有城墻城防,卻通常只在特殊情況下才於夜間關閉城門,中原城市的宵禁制度更是無從談起。這些天來西域戰事已定,疫害又除,官府體諒民眾疏散心情、及時行樂的願望,幹脆日夜城門大敞,任人出入,且由著大家乘這大好的夏季快活個夠吧!

白天的溫度實在太高,幹燥的熱風時時夾裹來沙陀磧上嗆人的沙塵,孩子們都躲在家裏不肯出門,反倒是吃過晚飯以後,離天黑還有好長的一段時間,才是他們玩耍的最佳時機。此刻,正有幾個胡、漢混雜的兒童在庭州西南的小片荒地上歡叫奔跑。

這片荒地位於庭州的城墻之外,向南逐漸延伸入高聳雄渾的博格多山脈,周遭十分冷僻,看不到人跡,只有一座破敗佛寺的黃色院墻,在不遠處的樹林背後露出幾許斷壁殘垣。在附近百姓的眼中,這座門上掛著“大運寺”牌匾的佛寺十分神秘,因為白天幾乎看不到有人出入,晚上又常有古怪的詠誦之聲隱約傳來,偶爾有些夜行經過的路人還曾經看到過,佛寺後院直通博格多山的山路上鬼火般的燈籠微光閃爍,這一切構成了關於“大運寺”是座兇寺的可怕傳說。要是在平常,孩子們才沒有膽量來這附近玩,他們的父母也不會允許。但是最近這些日子來,整個庭州都洋溢著天下太平的喜悅,人們不知不覺放松了警惕、還憑空多出了些無謂的膽氣,也就是在這樣的氛圍中,危險悄悄迫近了。

這是一群五、六個十歲不到的孩子,今晚特別約好來大運寺探險,就是要在其他小夥伴們面前充大膽、逞英雄。他們一路大聲說笑打鬧著往大運寺來,雖說天色已晚,日頭卻還好好地高掛著,周圍和白天一樣亮堂,實在沒什麽可怕的呀。為了找點兒來過此地的證據,孩子們踏上遍地雜草和砂石夾雜的荒地的時候,還撿了些奇形怪狀的小石子、幾塊黑黢黢的瓦罐碎片,可惜沒有找到什麽特別的,就這樣他們走走停停地穿過寺院前稀疏的枯樹林,終於來到了大運寺前。

說來也怪,一到大運寺近旁,溫度似乎立即降低了不少,炎炎夏日的熱風到這裏驟然轉涼,吹在身上陰森森的,讓人渾身直起雞皮疙瘩。擡頭看看天上,晚霞燦爛滿天艷紅中,一輪銀白的新月與夕陽輝映,在博格多山的山巔構成一副既絢麗又詭異的圖景。大運寺的院墻之上長滿雜草,在晚風中瑟瑟搖動,院墻裏面鴉雀無聲卻又隱隱有些微難以描述的動靜,孩子們停下腳步,其中膽小的已經嚇得變了臉色,舔著嘴唇無論如何不肯再向前了。

可是現在離開就意味著前功盡棄,肯定要被小夥伴們嘲笑,領頭的那個男孩膽子更大些,想了想招呼大家說:“天還亮著呢,咱們就翻進院子裏找兩樣廟裏的東西帶上,只要能證明咱們來過就行!”其他孩子稍作猶豫,終於還是跟了上來。因院墻太高難以翻越,他們便繞著院墻轉起來,想找個缺口爬進去。這大運寺煞是古怪,粗粗看起來其貌不揚,真的貼著院墻一走才發現,還真是闊大無比,院墻連綿不斷一時都走不到盡頭,況且越往後繞越是荒涼,好像直接深入到黑暗的深山之中。天色開始轉成晦暗,孩子們再不敢前行了,絲絲涼意從墻內逼出,一瞬間就讓人從頭寒到腳,最膽大的孩子這時也止不住地哆嗦起來,突然他們不約而同地回過頭去,撒腿就跑。

剛跑到寺院前部的院門前,那扇緊閉的黑漆大門忽然“咣當”一聲敞開了。孩子們嚇得一楞神,不由自主地停住腳步,傻傻地往那開啟的門裏看去。與此同時,好像有一副巨大的黑幕猛然被擲上暮色昏沈的天空,半瞑的天色頃刻變得漆黑,最後一抹晚霞的紅光仿佛在天際撕扯出的血痕,只閃了閃,便徹底隱匿在暗夜中。日、月、星辰,所有的光明一齊消失了。

最初的沈寂過後,淡淡的白霧從大運寺的院門中飄出,在黝深的黑夜中不斷伸展,很快便將門邊呆立著的孩子們圍繞其中,白霧中透出一股令人作嘔的怪味,孩子們卻似渾然無覺,既不吵鬧也不逃跑,一個個呆若木雞,瞪得滾圓的眼睛全無光彩,竟已都魂飛魄散!

“真神降臨,果然就有這些送上門的犧牲。”門內,響起半男不女的悚人嗓音,伴著幾聲似哭又似笑的怪響,緊接著便是聲聲不絕的呼喚:“來啊,來啊……”就在這毫無起伏、陰森恐怖的誦讀中,孩子們如陷夢境,乖乖地朝門內魚貫而入。

“獻祭的時間快到了,出發吧!”

大運寺的後院直通博格多山的山路間,一小隊人悄無聲息地逡巡而上,烏雲遮月,山道四周漆黑如墨,他們卻熟門熟路、方向絲毫不亂。很快,這隊人來到一個小小的山坳處,山坳的中間燃著個巨大的火堆,已有些人在那裏添柴攏火,火堆燒得很旺,亮白色的火焰竄得老高,但因為此地陷於崇山峻嶺的包圍之中,從山下是根本發現不了。

山下剛上來的隊伍匯集到火堆前,在原先的那些人身後一字排開,齊齊跪倒在地。枯枝幹柴在火堆中燃出劈啪的聲響,眾人匍匐在地,口中念念有詞地誦讀了一番,隊列最前方站起一人,暗黃色的神袍從頭罩到腳,他雙手合十對著火堆又祈禱了幾句,猛地轉過身面向天空伸出雙手,高呼著:“神的使者!請你來指引我們崇拜天神吧!”

隨著他的呼喊,所有的人都面向博格多山的方向睜大眼睛,拼命蠕動著嘴唇,原先壓抑的祈禱聲越來越急促越來越高亢,就在這一片疾疾如入癲狂的誦詠中,前方山路地獄般的黑沈中,慢慢閃現出一個人影。

這人頭頂上覆著一柄有動物骸骨雕成的骷髏所組成的法冠,四周同樣垂落刻滿骷髏的小圓骨串,全身也披掛著黃色神袍,所不同的是神袍上粘滿五彩斑斕的孔雀翎,當這人從漆黑的夜幕中走出,一步三晃到火堆前時,遍體的孔雀翎在火焰的映襯下放出璀璨奪目的光華,刺得其餘眾人眼花繚亂。

“獻給天神的犧牲在哪裏?”她開口了,卻是個女聲。領頭那人倒頭便拜:“都準備好了,請使者主持祭祀吧!”她點了點頭,隱在骷髏骨串後的面龐上,只有一對眼睛放出淒厲的銳光。她的視線緩緩掃過伏倒在腳下的眾人,微微揚了揚手。

跪伏在地的人中立刻站起來好幾個,每人手中拖個大大的黑色布袋,目不斜視地走到火堆前。所有的人都屏住呼吸,死盯著他們手上的動作。布袋敞開,露出孩子們呆滯的臉蛋,被塞在布袋裏這麽久,小臉上都掛滿汗珠,可卻沒有絲毫表情。布袋褪到地上,只見這些孩子呈盤膝的坐姿,兩手還交叉在胸前,身上原先的衣服也被換掉,變成了五顏六色的華麗神袍,脖子上繞滿骸骨連成的串珠,頭上帶著鳥羽和禾穗混編的花冠。

女祭司冰冷的目光停駐在孩子們的身上,一聲幾不可聞的悠悠嘆息從重重骷髏的掩映之後飄出,更帶著令人毛骨悚然的淒厲。接著,她稍稍擡高聲音:“開始吧。”

“是!”眾人齊聲應和,雙雙眼睛中跳躍著瘋狂的火焰。仍然是那個帶頭的黃袍人,率先來到一個孩子的面前,兩手一提,像拎小雞似的就把他提到了火堆近前。那孩子毫無動靜,若不是鼻翼輕輕扇動,真和死了差不多。女祭司在孩子跟前站定,左手按在孩子的頭頂默禱。稍頃,她撤回右手,黃袍人心領神會地搶步上前,手中白光一凜,孩子纖細的脖頸間頓現細細的血線,那孩子還是不懂不鬧,只在圓睜的呆滯雙目最底處,晶瑩的淚水無聲溢出。

然而脖頸上的血溢得更快,還突突地帶著生命的熱氣,旁邊已有人雙手捧上瓦罐,接住孩子純凈殷紅的鮮血,幼嫩的血氣並不腥臭,竟然有種清新的甜香……罐子漸漸盛滿,孩子的雙眼隨之熄滅了最後一縷華彩,軟軟地癱倒在地上。那女祭司又發出一聲輕悠的嘆息,真如來自地獄的哀怨。擡擡手,幼小的屍體如草葉般輕弱,被抱起來放到一邊。接著,便是第二個、第三個……最殘酷兇惡的殺戮在一片死寂中進行著,終於,一共七個瓦罐整齊排列在女祭司的跟前。

女祭司的手中不知何時多了條柏枝,她依次將柏枝浸入滿盛的鮮血之中,一邊念著咒語,一邊將血水灑向熊熊燃燒的火堆,她的動作越來越快,咒語越念越響。身後諸人跟著她的節奏不停地跪拜磕頭。猛然間,那女祭司捧起瓦罐向火堆之上砸去,一個、兩個……火堆上只見血花飛濺、血雨傾盆!隨著一聲淒厲的哀鳴,女祭司五體投地,全身浸泡在遍地的血水之中,仰起臉來,染得一片狼藉的法冠上,紅色的水柱紛紛落下,分不出是淚還是血。女祭司聲嘶力竭地呼喊:“至高無上的天神!我們虔誠地信仰您,求您收下我們的獻祭,賜給我們力量!求您助我們鎮服敵人,我們必將為您獻上他們的血肉!求您讓我們的戰士勇力非凡,雖死亦能覆生!……最偉大的天神!求您賜福我們!我們願做您最忠實的奴仆,求您用他們的死換我們的生!”

與其說她是在狂烈的祈禱,不如說更像是絕望的呼號。一瞬間,天空中黑雲翻滾、悶雷陣陣,伴著一聲閃電劈開霄漢,博格多山上山風呼嘯、草木喧嘩,似乎所有的鬼神、山精、惡靈、羅剎、夜叉、魍魎都聽到了她的召喚,蜂擁而至……

旭日東升,鬼魅潛行的夜晚消失無蹤,沈入夢境的最深處。庭州城內外,仍是一片熙熙攘攘、歡歌笑語的塵世俗景、庭州城的中央大街上,狄景輝頂著烈日闊步如飛,他是到刺史府去接聖旨的。自從離開草原上的營地,狄景輝便搬入乾門邸店,與烏質勒兄妹共同居住。狄仁傑走後,朝廷尚未任命新的庭州刺史,官府只勉強維持日常運作,狄景輝這個身份特殊的流放犯更無人搭理,全然隨他自己行事了。

狄景輝倒不浪費時間,每天忙裏忙外主要有兩件事情。一是狄仁傑離開庭州時,囑咐他要繼續將庭州剩餘的零散瘟疫全部控制住,因此狄景輝這些天在官府的配合下,始終在查找漏網的病例,並對癥派藥。有些疫病患者由於救治不及時,引發了些別的病癥,一時難以痊愈,狄景輝也去向裴素雲請教,還找來庭州城的其他醫師,共同為這些病患診治。到了這兩天,基本已將疫病的影響完全消除了,這算是公事;與此同時,狄景輝也沒忘記忙自己的私事。借著此次救治瘟疫的過程,他恰好將庭州城的各族藥商,大大小小的一網打盡,全都認識了個遍。又兼狄景輝的藥商經驗和宰相公子的背景,他很快就獲得了這些商販的信任,並借機仔細考察了以庭州為中心的西域藥物販賣的情況,做到了心中有數。對於自己的將來,狄景輝從來沒有停止過籌劃,經歷了這麽多的艱險和曲折,他比過去更加重視根植於內心的願望,因為他現在深知,這樣的願望也屬於他日漸衰老的父親,和生死未蔔的朋友。

這個願望就是:堅定地活下去,以自己的方式追求一個有價值的人生。最近這些日子以來,狄景輝發現,過去他不理解的,現在都了然於心;過去他習慣輕視的,現在他學會了珍重。雖然面對人生的種種抉擇,狄景輝知道各自仍會有著天壤之別,但同情之心常在,亦令他會有切膚的痛惜,只因他還有機會重新來過,可是別人呢?

一路上邊走邊想、思慮萬千,狄景輝猛然擡頭時,發現已站在了庭州刺史府高大的府門前。人來人往的通衢大街上,市聲沸騰、熱鬧非凡。狄景輝不覺怔了怔,幾個多月前他與李元芳第一次來到這裏的情景還歷歷在目,物是人非的感觸猛烈沖擊著他的心胸,狄景輝深深吸了口氣,擡腿邁入大門。

失去了刺史的庭州官府群龍無首,臨時主事的只是一名錄事參軍,自謂位低人微,不肯承擔任何責任,以“少做少錯、不做不錯”的態度來對待所有公務。見到狄景輝進來,趕緊點頭哈腰地迎到正堂之外,讓不知就裏的外人看來,恐怕要誤會狄景輝才是上官。狄景輝也不管他,只對著正堂案上高高擺放的聖旨磕頭下跪,雙手舉過頭頂,鄭重接過。

這邊狄景輝還在細細閱讀聖旨,那邊錄事參軍已急不可待地向他恭喜了。狄景輝充耳不聞,雖然多少有些思想淮備,聖旨上的內容仍然令他百感交集。真沒想到,這一切來得如此之快,他就這樣結束了流放生涯,也結束了豪邁與悲壯交織、神秘與激情共舞的西域生活,從此命運又要將他引入一個全新的未來,那裏既有看似熟悉的榮耀和富足,卻又包含著陌生的危險和考驗,當然這一次,他還是別無選擇,只有前行。

向錄事參軍道了謝,狄景輝便要告辭。錄事參軍殷勤相送,二人剛走到刺史府門前,“咚、咚、咚”的鳴冤鼓聲震耳欲聾地響起,將二人都嚇了一跳。再聽府門外,哭嚎叫鬧已經亂作一團。狄景輝正大感詫異,差役狂奔入內,向錄事參軍報告說,刺史府門外有百姓鬧事。那錄事參軍就怕出事,頓時急得變了臉色,再一細問方知,原來是最近城中多戶百姓走失了家中小兒,一連數日遍尋不著,家裏人都著了慌,結伴到刺史府報官來了。

錄事參軍一聽,腦袋大了好幾圈,真真是越怕麻煩越麻煩。擡起頭來,看到狄景輝正盯著自己,錄事參軍咧嘴苦笑:“狄公子,您說說這究竟是怎麽了?咱庭州怎麽就沒個消停了?!”狄景輝聳了聳肩,調侃道:“流年不利吧,恐怕錄事大人要去求個神拜個佛。”

見錄事參軍仍在原地百般躊躇,狄景輝拱手道:“錄事大人公務要緊,狄某就不多叨擾了。”“咳!”錄事參軍連連搖頭,也作揖道:“要是狄大人在就好嘍,小官也不用如此作難。狄公子請便,小官就不送了,不送了。”狄景輝打個哈哈:“這種案子恐怕還是本地人斷起來更順手,錄事大人不過稍微辛苦些,替百姓找回走失的孩子也是積德的好事情嘛。”

錄事參軍臉色陰沈下來,看看四下無人,方才湊到狄景輝面前道:“狄公子,跟你說句實話,這案子可不筒單,蹊蹺大著呢。”“哦?有何蹊蹺?”錄事參軍搖頭道:“不瞞狄公子,差不多十天前就有第一起走失小兒的案子報上來了……”“十天前?!”狄景輝思忖道:“那是我爹走了才不久就出事了?”“誰說不是呢!”

狄景輝問:“那案子破了嗎?孩子們找到了嗎?”錄事參軍又是一通唉聲嘆氣:“刺史府派了人出去,城裏城外都找遍了,連個影子都沒找到。最可惱的是,此後又陸續有別的小兒走失案子報過來,這十來天算起來,大概都有幾十個孩子沒了蹤影!”“幾十個?!”狄景輝也不覺倒吸口涼氣:“難怪百姓到刺史府門口來鬧事,錄事大人,這可是樁大案子啊……你打算怎麽辦?”

錄事參軍苦著臉道:“查案本非小官所長,再說庭州刺史缺失,這樣的大案沒有第一長官屬領查察,真的很難有所突破啊。”“錄事大人的意思是不想管?”錄事參軍沈默,狄景輝挑起眉毛道:“狄某對官家的事情一向沒什麽興趣,錄事大人如何處理案子也輪不到狄某說三逍四,不過孩子是父母的心頭肉,這麽許多孩子丟失官府卻無所作為,恐怕百姓不會讓錄事大人輕易蒙混過關噢。”

狄景輝話音剛落,刺史府門口喧鬧聲一陣高過一陣,二人一起朝門口望去,錄事參軍的臉都白了,喃喃道:“不是我想蒙混,實在是心有餘而力不足。小官福薄命淺,管多了只怕招致無妄之災啊。”狄景輝皺超眉頭:“無妄之災?這又是從何說起?”

錄事參軍湊近狄景輝,轉動著眼珠道:“狄公子不是外人,小官就再多說一句。我派人查訪了這麽些天,雖說沒找到孩子們,卻也查到些蛛絲馬跡,只不過……”他舔了舔嘴唇,臉上突現恐懼之色:“小官目下覺得,這件案子非常人所作,卻與鬼神巫術有關!”

狄景輝不可思議地瞅著錄事參軍:“錄事大人,您沒事吧?”

跨出刺史府正門時,鬧事的百姓們正在差役的推搡驅趕中掙紮呼號。狄景輝冷眼旁觀,只見好幾個婦人已哭得昏厥在地,不用猜就知道是走失了孩子的母親,她們身邊的男人們有胡人、也有漢人,俱是面容憔悴、神色既焦慮又憤怒。狄景輝默默地從他們身旁走過,回想著方才錄事參軍的一番說辭,心裏很不是滋味。

那錄事參軍說話間閃閃爍爍,語焉不詳地透露給狄景輝,庭州新起的這一系列走失兒童案似乎牽扯著某種隱秘的險惡力量,具體情形他也不漬楚,但那些丟失的孩子們必然兇多吉少。因為害怕邪靈的威力,更害怕給自己招致禍患,錄事大人已拿定了主意不去追查。按著,他又神秘分分地告訴狄景輝,此次朝廷和赦免狄景輝的聖旨一起下發到庭州的,還有任命新刺史的公文。原涼州刺史、本次隴右戰事中立下赫赫戰功並得到狄仁傑大為讚賞的崔興大人,將接任庭州刺史一職,不日就要到任。錄事大人的如意算盤就是拖一天算一天,只要拖到崔大人來庭州赴職,把這一大團亂麻扔過去,他自己也就解脫了。

狄景輝對此無言以對,既然自己馬上就要離開庭州了,他也不想多管閑事,只是給錄事大人提建議說,即使不賣力追查案件,至少也該在全城張貼公告,讓百姓在最近這段時間裏管好自己的孩子,盡量避免類似事件愈演愈烈,等到時候崔刺史來了,錄事大人也好有個交待。

順著通衢大道走了很遠,刺史府門口的吵鬧聲仍然不斷湧入狄景輝的耳窩。狄景輝停下腳步仰望晴空,庭州盛夏火辣辣的艷陽仍然那麽灼人,他瞇起眼晴,一時間無法說清楚自己此時此刻的心情,究竟是喜、是憂?……真的要回去了嗎?

想到洛陽,狄景輝的眼前又浮現出狄仁傑那張蒼老的臉。狄景輝早已不記得,自己有多久沒有認真端詳過父親了,但就在不久前的重逢中,他才震驚地發現,原以為永遠睿智強大、不可戰勝的父親,竟已衰老到令自己心顫的地步。狄景輝想,讓自己回洛陽,一定是皇帝體察了父親的心意所做的決定,說不定父親還為此懇求了皇帝呢。只可嘆,還有一個人,像自己一祥令老父親牽腸掛肚的人,卻是求也求不回去了。

“庭州,庭州。”狄景輝的眼睛濕潤了:“當初是我信誓旦旦要在此地生根,可是今天,元芳,莫非倒是你,要永遠留下來了……”

洛陽附近的石淙山,山巒秀美、雲蒸霞蔚、綠野森森、鳥語花香。山間遍布清泉小溪、淙淙流淌於嶙峋碎石之上,如琴韻悠揚,日夜不絕,從而得名“石淙”。高宗時期,此山便以其清幽雋雅的環境而深得二聖的喜愛。每當洛陽盛夏時節,高宗武後常常臨幸石淙山,避暑消夏,石淙山遂成洛陽郊外皇室之消暑勝地。

七月初一,武皇在洛陽城頭迎得自隴右大勝還朝的十萬大軍,欣喜之餘大赦天下,並改元“久視”。人逢喜事精神爽,這位年近八旬的老婦仿佛突然煥發了青春似的,除了臨朝聽政之外,更是興致百倍地尋歡作樂,精力旺盛地讓正當壯年的朝臣們都感到既歡喜又壓迫。

今天是七月初十,武則天率領著她最親近的皇戚和最寵信的朝臣們,來到石淙山游玩。一路之上,女皇的心情出奇地好,隨行諸位自然也忙著湊趣,好像真的放下了所有的紛爭和罅隙,至少是表面上地,投入到風雅清新的山野美景之中,盡享這份難得的輕松與和睦。

日上三竿之時,這支儀仗飄揚、富麗雍長的隊伍終於來到了半山的玉泉亭外。此處是石淙山風景最勝之處,往上看,一掛碎玉繽紛的暴布從山巔墜落,將陽光反射成點點金輝;朝下望,一脈婉蜒流淌的清泉奏鳴叮咚,在翠竹野花間旖旎穿行;正前方半山坳的峭壁外,滿眼郁郁蔥蔥、漫山遍野的綠意,令人望之流連、心曠神怡。

玉泉亭內外早就鋪好鳳尾竹編的涼席,一張張矮幾整整齊齊地置於席上。武則天面南背北,笑容滿面地坐於主位上。山間涼風帶來草木沁人的香甜,武則天連吸幾口,只覺得神清氣爽,懷視眾人時,她的目光不由地洗脫幾分懷疑和尖銳;多了些許和藹與慈祥:李顯、李旦、太平、武三思,都是她的骨肉至親;張易之、張昌宗,這兩個寶貝,有了他們自己的生活添了多少樂趣;還有狄仁傑、姚崇、周梁昆、曾泰、張柬之……他們都是自己倚賴的左膀古臂,大周天下不可或缺的棟粱。又一陣清風吹過,樹葉的颯颯與泉水的淙淙應合,仿佛一曲天籟,奏響的是和諧共生、自得天然的仙樂。恍惚間,女皇的神思有些縹緲,幾乎填滿了她整個人生的爭鬥在這一刻顯得是那樣醜惡和疏離,她不由自主地想到,也許她還是可以試一試做一個母親、祖母、姑媽、愛人……而不僅僅是一個女皇。

“聖上,筆墨都準備好了。”武則天抽回思緒,瞇起眼睛看了看身旁垂眸低語的女官,笑了:“婉兒,今天這樣難得的盛會,你得給朕想個新鮮有趣的玩法,光做幾首奉和聖制的詩可不行。”上官婉兒仍然半躬著身子,莞爾道:“聖上您真是好興致。奉和詩都已經做膩了,要不……今天咱們再聯個句吧?”

“好啊,好啊。”武則天開心地竟然有些眉飛色舞:“婉兒,還是你來主持,人人都要參加,一個都別饒過了。”“是。”上官婉兒想了想,又小心翼翼地道:“不過……今天大家都已經做過詩了,這聯句就算做是餘興,還是容易些,用柏梁體吧。”“好,就聽你的。”

聖諭下達,席間各人無論如何,都要打點起百倍的精神來應付。狄仁傑自早上一路登山,到此時已經是十分疲憊。從隴右道返京之後,他明顯地感到自己身心俱疲,體力一天比一天衰落下去,他深切地預感到,自己恐怕真的要面對人生的終點了。對於死亡,他並不懼怕,生死有命,任何人都無法逃脫,狄仁傑是能夠坦然應對的。讓他百轉心結無法釋懷的,只是遺落在七十載生命長河中的點滴遺憾,並不多,卻是樁樁件件錐心刺骨。這些天來,每一個難眠的漫漫長夜裏,他的心都在焦慮和思念中輾轉。有些事,還沒有安排妥當;有些人,還讓他牽掛懷戀——怕只怕,自己真的沒有多少時間了。

“狄、狄閣老。”“哦,周大人。”狄仁傑看了看坐在自己下手桌上的周梁昆,那副衰敗枯槁的面貌,竟比年前鴻臚寺案發時更甚。隴右戰事以來,自己的整個身心都被西北邊陲的動蕩所占據,倒把這位周大人的案子擱到了一邊了。今天還是回到洛陽後,狄仁傑第一次見到周梁昆,乍一眼還真被對方行將就木的鬼樣子嚇了一跳。狄仁傑隱約感到,劉奕飛被殺案背後的隱情比想象的還要兇險。今天這石淙山一游,周梁昆始終在狄仁傑的左右排徊,欲言又止,狄仁傑則若即若離,他沒什麽可著急的,就等對方先開口。

周梁昆張了張嘴,眼中突然現一抹深重的恐懼,隨即臉色煞白,低頭不語。狄仁傑略感詫異,也不多問,只默默地用餘光掃過周圍。看不出什麽特別的異樣,在上官婉兒的主持下,聯句已經熱火朝天地開始了。武則天剛剛吟出起頭的一句:“均露播恩天下公。”婉兒提筆落在紙上,今天隨侍的內給事段滄海公公親自按次序送上禦用的琉璃杯,輪到的就要接著往下聯。

接第一聯的自然是太子李顯。李顯舉杯飲了一口,微沱著臉吟道:“膝下歡情亦屬同。”眾人叫好,段公公將琉璃杯送到相王李旦面前。李旦淺笑低吟:“永欣丹扆三正通。”狄仁傑仔細觀察了武則天的神色,卻見她溫和地微笑著,慈愛的目光輪流停駐在兩個兒子身上,狄仁傑不覺如釋重負地長籲口氣。

緊接著,琉璃杯送到了武三思的面前,他輕捋一把胡須,搖頭晃腦地道:“野趣清吹忘登峰。”上官婉兒強忍著笑落筆,已經接到琉璃杯的太平公主微露不屑之色,望一望兩位兄長,面對母親吟道:“此景輒憶曾幼沖。”武則天沖這個最鐘愛的女兒含笑點了點頭。

“狄大人請。”狄仁傑定晴,原來段滄海已捧著琉璃杯來到了自己面前,正笑容可掬地瞧著自己,狄仁傑略一拱手,便飲酒唱和:“餘年方共游赤松。”放下酒杯,他似乎聽到禦座上傳來一聲悠悠的嘆息,狄仁傑並沒有擡頭,凝神將驟然翻湧的惆悵默默咽下。

琉璃杯順序又來到了張易之和張昌宗那裏,這兩位一個語帶空靈:“願作昆侖一野翁。”一個媚態十足:“閬苑陪歡謝崆峒。”狄仁傑連瞥都沒有朝他們瞥一眼,他可不願意被憎惡徹底敗壞了游興。

排在張氏兄弟之後的是兵部尚書姚崇,他的詩句氣宇軒昂:“九垓濁氣一逐空。”在扭捏作態、虛情假意的二張之後,姚崇的詩句仿佛滌清汙濁的清風,讓狄仁傑聽了都讚賞地鼓起掌來。隴右大捷令這位新晉的年輕宰相在朝野中聲望日隆,但他並未居功自傲、飄飄欲仙,對狄仁傑所表示出的尊重比此前更甚。狄仁傑能看得出來,姚崇的謙遜和嚴謹絕非偽裝,而是發乎品性的正直。對此,他深感欣慰。姚崇在兵部嘉獎本次隴右功臣和任免的事項上,都一一征詢了狄仁傑的意見,甚至,還小心翼翼地提到了李元芳。狄仁傑對於其他人選和任命均開誠布公、侃侃而談,唯有談到李元芳的時候,他沈默了很久很久,沈默得讓姚崇都有點心驚了。最後,老宰相長嘆一聲,喃喃地道:“李元芳,他已經死了。老夫深知‘達士徇名,生榮死哀。’都不是他追求的,故而,不提也罷。”於是姚崇懂得,李元芳是不能提的。

姚崇之後,便輪到了鴻臚寺卿周梁昆。狄仁傑冷眼旁觀,卻見周梁昆接過段公公捧上的琉璃杯時,緊張地雙手不停地顫抖,好不容易才啞著嗓子吟出了一句:“四宇皆朝大明宮。”狄仁傑皺起了眉頭,果然上官婉兒也擱了筆,似笑非笑地道:“周大人這句欠妥,還請再做斟酌。”再看周梁昆,面如死灰、汗出如漿。狄仁傑也有些納悶,鴻臚寺案件都過去了那麽久了,按理他不該突然恐懼成這個樣子的啊,不對,一定還有什麽別的原因……於是狄仁傑輕咳一聲,故意驚道:“咦,周大人,你是不是身體不適啊?你怎麽臉色這樣差?”段公公還捧著盛琉璃杯的盤子站在周梁昆來前,此時也附和道:“哎喲,周大人好像是不太好啊?”上官婉兒探詢地望了望武則天,武則天陰沈著臉擺了擺手,婉兒會意,便溫言道:“既然周大人偶感不適,那就其他人先繼續吧。”

再後便是曾泰和張柬之等一幹朝中重臣,因為這二人均算是狄仁傑的親近門生,狄仁傑仔細聽了聽他們的聯句。曾泰的是:“貫索盈虛仰聖聰。”張柬之則是:“欣承顧問愧才庸。”都是四平八穩的唱和之句,狄仁傑知道他們謹慎,這,也是應該的。

聯完了句,酒也喝得差不多了。上官婉兒把今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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